钱江田兰坡啊卢兰坡
原创观潮钱江钱江说当代史-12-:25
田兰坡、卢兰坡,其实是一个人,一个极普通的女性。姓卢还是姓田?反正人们不论叫哪个名字,她都会答应。甚至她自己签名的时候,也是有时候写田兰坡,有时候写卢兰坡。但在生命的最后时段,她明确地说,自己叫卢兰坡。
她是我所在报社的同事。年轻的时候曾是幼儿园保育员。没有人会想到,当年这个年仅24岁的年轻姑娘会被打成右派,是报社32名右派中4名女性之一。这4位女性中有一位是我的老师兼同事刘衡——她是我认识的天下最坚强的优秀女记者。刘衡老师告诉我许多故事,其中包括卢兰坡的故事。
田兰坡,摄于20世纪50年代初,可能是她长大以后的第一张照片,原照片很小,放大出来就模糊了。
走近生命终点的时候,刘衡老师多次向我提起卢兰坡,回忆和卢兰坡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,希望我把卢兰坡的故事记录下来。
我答应了,一步步探寻卢兰坡走过的人生道路。关于她的故事,身边同事和卢兰坡的女儿又告诉了许多。
1.年轻姑娘又叫“田兰坡”
许多人告诉我,上世纪50年代初,卢兰坡是报社院子里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。不过,在走进报社大门的时候,她的名字叫“田兰坡”。
兰坡姑娘生来就是不幸的,不幸于降生在河北蓟县一个地主家庭里,是最小的女儿。她的祖父卢辑五是地主,拥有田产。后来分家,继承了祖父一部分田产的父亲卢怡庭依然是地主。20世纪革命风暴席卷大地,沧海桑田变幻,白云苍狗演化于天际之时,提起地主,普通人们会想到一系列文艺作品中的“黄世仁”、“刘文彩”、“周扒皮”。这些名字有真人也有文学形象,随之而来的联想就是“仇恨”和“斗争”。根据这个逻辑推演下去,是打倒地主,将他们的田地分给无地农民,使耕者有其田。
卢怡庭的田地由家庭继承而来,似乎并非本人“剥削”所得。但是革命风暴并不承认旧社会秩序。这位卢怡庭也是有问题的,抗战后期,他当上了伪乡长。家里人回忆(见于可查证的文字依据),卢怡庭不愿干这个差事,因为冀东的抗日斗争风起云涌,乡下地盘全由八路军控制,当这个乡长不会有好结果。但不管什么原因,他还是当上了,这当然是罪过,因此抗战一胜利就被政府接收大员投入牢狱。后来没查出什么大事,就释放他回家了。但在年秋天卷地而来的土改运动中,卢怡庭被枪决了。卢家祖父则被愤怒的农民一拥而上,乱棒打死,卢家的财产和土地被分割分尽。带着心灵的震骇,母亲带着14岁的兰坡逃入北平,隐名埋姓地生活。为了永远切断和家乡、特别是和地主家庭的一切关系,兰坡随母姓,从此叫“田兰坡”。
姐姐们早早出嫁了,田兰坡和母亲在北平过着清苦生活。
50年代初刚刚来到人民日报工作的田兰坡
终于,北平和平解放,新中国诞生了。在一片欢声中,年4月,田兰坡考入北京保育训练班,这被确定为她参加工作也是参加革命的时间。不过,这时的她隐瞒了父亲的地主身份,称自己出身于开滦煤矿工人之家。因为只有如此她才能被训练班录取。
当年10月,田兰坡学习结业,分配来到人民日报幼儿园当保育员。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了阳光。她美丽、健康,活泼而单纯,而且能歌善舞,很快成为工作中的积极分子。
田兰坡性格单纯,认为隐瞒自己的家庭出身是不对的,将来必有大祸,因此于年向领导上坦白了她出身不好的这一切,而且获得了谅解。于是,她将名字改回卢兰坡,并且在年入团了。
田兰坡摄于年12月12日,生活在她面前刚刚展开。
生活的美好还在继续,她和社长邓拓的秘书、来自原《晋察冀日报》的干部王唯一相恋成婚,生下了一个儿子。她还在年被评为报社先进工作者。家庭出身的阴影似乎慢慢地离她远去,走进新生活的卢兰坡眼前一片灿烂。年,她递交了入党申请书。这年,她23岁。
2.提出几条意见的结果
她完全相信,党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,党组织要求什么,她就一定做到。年夏天“鸣放”期间,党组织号召团员积极行动提意见帮助党整风,卢兰坡参加了报社内部的座谈会而且发了言。
卢兰坡平日里说话有点冲。她热爱自己为之工作的报纸,首先为改进报纸提出了一点想法,她说:“人民日报光报喜不报忧。乡下遭了灾,政府就给一人十几斤粮食,快饿死了,很多人都跑到天津去,天津市很乱。可是报纸上从来不登天津乱的情况。要登的话也净是些由于领导干部想了办法增的产,比非灾区还要好啦等等。我就是不相信这些话。”
她认真地说:“过去国民党的报是瞎报。解放后,人民的报纸是好的,如光报喜不报忧也就丧失了威信。”
她还说:“共产党提出的同甘共苦,说得真好,就是不结合实际。参加一下体力劳动那能算得上同甘共苦吗?”“农民的生活很苦,可是领导人的工资很高,他们吃得好,穿得好,住的房子也是整套的,……应该从中央领导干部开始一律往下降工资。”
看来,她在座谈会上也就说了这些,后来都被作为主要罪状列举在她作为“右派”的“政治结论”上。此外,就是她后来在检讨时承认,自己在“思想上曾认为”:“共产党早知道有右派分子,搞整风不过是放线钓鱼。”“葛佩琦等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是因为党对他们照顾不多才发的牢骚。”“党对这些言论应该抱着一种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的态度才对,批判这些言论是有碍鸣放的。”
以她对党的热爱,对丈夫的忠诚,她再也说不出多少了,而且在她说出上述意见的时候,人们并没有拿这些话当回事。
随后的风向变了。报社内部的反右运动很快变得燥热而残酷,最初上钩者伤口流出的血液勾起了大海中嗜血鲨鱼的贪婪和残酷。运动急速地向纵深发展。运动的前4个月,领导小组反复推敲,“划右”人员不过10人左右,但在年10月以后,这个数目就急剧扩大了。很快超过20人,向30人的目标疾进。到了年初,年轻的卢兰坡也被卷进了右派行列。
若说她有“右派”言行,就那么几条,覆盖不了打印纸的一张半。问题又回到这个年轻女性的家庭出身上,“阶级斗争”弓弦绷紧了反右运动,主事者宁肯错打也不能放过潜在的敌人。一旦追溯家庭出身,卢兰坡当然在劫难逃。
由于驾轻就熟,对卢兰坡的斗争批判会开得轰轰烈烈,口号声此起彼伏,把年轻的卢兰坡吓懵了。一开始,她很有抵触,觉得“我响应号召,好心提意见,怎么变成反党了?”但是在暴烈的批判声中,她很快就听明白而且屈服了,认为:“这是我的阶级本能。我出身地主家庭,血管里流淌的是地主的血,虽然我头脑里没有想到反党,但是我说出话来就是反党的。”“一定是我错了,要不然,党为什么把我划成右派?党是不会错的,当然是我错了。”她不敢抗辩,顺从得像一头羔羊。
其实,她究竟错了多少,运动主事者也是看得清楚的。在年4月4日,关于卢兰坡划右结论最后一行处理意见写道:“情节轻微,确有悔改,免于行政处分,开除团籍。”问题的悖论就在这里,明明“情节轻微”,人家又“确有悔改”了,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年轻女性推向遭受专政的敌人营垒呢?那是一个深渊,盛满了屈辱和痛苦。
由于划右,她归姓氏于“卢”就成了大问题,那就再改回去。当上右派以后,卢兰坡又变成了田兰坡。
20世纪50年代的王唯一,他和卢兰坡坚守了婚姻
为了不牵累从小参加革命的丈夫——他身为邓拓秘书会有灿烂的前景,田兰坡向王唯一提出离婚。这时,丈夫以坚定和忠诚拥抱了田兰坡,他拒绝离婚,决心和妻子相伴终生。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承诺。但是不离婚有没有“牵累”他呢?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,身为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的秘书,王唯一恐怕不能不受到某种影响,反正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得到提拔,当了几十年处级干部,最后在报社发行处处长任上离休。
3.我怎么有资格生孩子
年4月,报社的右派们被装上车,遣送唐山柏各庄农场劳动改造。这一行人中只有田兰坡和刘衡两个女性。36岁的刘衡是年入党的老党员,压根儿不承认自己是“右派”,看到了愁眉苦脸的田兰坡,刘衡觉得自己有义务关照年轻人,就对她说:“我们都不是右派,以后会弄清的。”这句话使田兰坡顿时高兴起来。可是没有多久,农场负责管教的干部却宣布,刘衡是“不服罪的顽固右派”,田兰坡马上听话,再也不对刘衡笑脸相迎了。
在农场,年轻的田兰坡拼命干活,自觉地用汗水刷洗自己的“原罪”。刘衡提醒她,要注意身体,悠着点儿。没有想到在批斗刘衡的会上,田兰坡也发言批判说:“刘衡自己干得不多不快,还不让我多干快干。”这是她批判刘衡最重的一句话,让刘衡伤心地记住了。
年春节时候,柏各庄的右派们大部分回家了。探亲后回到农场的田兰坡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她向队干部多次提出要打胎,因为“我是一个有罪的人,哪有生孩子的资格?”
队干部听了马上表扬田兰坡,说她有改造决心,能很快摘帽云云。听到这番话,田兰坡就准备堕胎了。
但当时还是“英雄母亲”吃香的时候,人们普遍没有计划生育意识,刘衡感觉不对头,勇敢地当面对管教干部说:“这事千万做不得。右派分子、反革命分子都有生小孩的权利。小孩没有罪,怀孕的罪犯还可以免刑。如果让她堕胎,将来这个账就要算到反右的头上,就要算到党的头上。”
队干部一听,认为有理,报了上去,上级答复允许田兰坡把孩子生下来。不过,她要在农场劳动到肚子大得再也动不了才能回北京分娩。
4.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
田兰坡在年11月生下了女儿,还同时听到了自己被摘掉“右派帽子”的消息。她回到报社幼儿园继续当保育员。年,她得了肝炎,调入报社译电组。不久,“文革”爆发了,马上有人批判田兰坡,说她是“摘帽右派”,妄想翻案!
王唯一、田兰坡的一家,摄于年这时,经历了长久的批判和劳动,田兰坡逐渐变成一个性格内向的人,在社会交往时十分谨慎,对社会上的政治词汇也不去打听。猛听到自己被称作“摘帽右派”,她一下子愣住了,顿时发现,“摘帽右派”这顶帽子肯定是永生永世也摘不掉了,入党就更没有希望了,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。为此,她痛哭了一场,从此变得更加内向。她经历了“文革”中的一切,挨批判,去河南干校,回北京再当保育员。她在沉默中度过了民族浩劫那10年。
田兰坡和儿女摄于60年代中期,文革之前。
“文革”结束,田兰坡身边的世界马上变了。年底,有人告诉她,“右派”问题要解决了。她以为这是指人们不再会指着她的鼻子说:“这是‘摘帽右派’。”
没有想到,自己迎来的是“改正”。
年11月30日,报社党的核心领导小组作出《关于田兰坡同志被划为右派问题改正的决定》。当年她的“右派”言行本来就定得马虎草率,20年后看来像是一出滑稽戏,几句话就全盘否定,使田兰坡成为报社第一批得到“改正”的人。
田兰坡高兴极了,说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。但是“改正”对她来说谈不上任何补偿,既不恢复级别工资,因为她当年就是最低级别的员工,没有降级空间;也不恢复团籍,因为她早已经超龄。更没有办法弥补的,是她消逝的美丽青春。
也许,唯一的补偿就是将她调入编辑系统,先是当了两年收发员,又回幼儿园当领导,再调出来到群工部当干事、编辑。她于年获得编辑职称,年获得报社先进工作者称号,次年入党。再过两年,她退休了。
走近人生晚年的卢兰坡进入人民日报编辑部工作
5.最后,她愿意人们叫她“卢兰坡”
此前,与她得到改正同一时期,根据中央的决定,全国的地主、富农都摘掉帽子,统称“社员”,压在田兰坡心头几十年的石头搬走了。
退休了,她想回到故乡看看,不知道她最后回去了没有?故乡,对她的意义实在不同于常人。田兰坡对刘衡大姐说了,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,却不知道详情就里,是他身有血案必须以命相偿,还是罪不当死,却成了冤魂?总之,没有一点文字留下来。向故乡人打听,也都语焉不详。想想事情已经过去,白发已飘上了双鬓,自己普通得真是人海中的一滴水珠,还能做成什么呢?算了吧。她最后的希望,是希望自己的故乡和祖国,永远运行在法治的轨道上。
对生活,田兰坡依然充满感激,特别感谢丈夫王唯一,相濡以沫,给了她完整的家;感谢刘衡大姐仗义执言,让她生下了女儿媛媛,这是一个温柔孝顺的女儿,使母亲得到了宽慰。
晚年的田兰坡为自己做了一生中最后一次改正,把自己的名字改回“卢兰坡”。
卢兰坡度过了平静的退休生活。年,她在北京去世。田兰坡、卢兰坡最终归于一体,随着时光的推移,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消失。
(完)
年10月16日校阅,增补照片。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zhangxunbuy.com/zzzz/8601.html